臨近年尾,各處都張羅起來了。太上皇當初退位時散出去的妃嬪們安置在隨近苑囿,逢著過節,宮裡按份例送東西,吃的喝的不在話下,裁新衣裳的綾羅綢緞也不少,可是總有那麼些小東西置辦不齊全,得太妃們想起來,或進宮討要,或自行採買。貴太妃宮裡的總管陳敬就專事這個,大伙兒都知道內務府的人闊,怎麼來錢?就是撈油水撈的。陳敬在朗潤園相當於內務府總管,但是園裡主子少,銀錢過手也有限,碰上這種機會不會假他人之手,一般都是親自出馬。帶兩個小太監,趕上一輛板車,這就往內城裡去了。
城裡可太熱鬧了,過年好掙錢吶,春聯攤兒都排了半條街了。在人群里穿梭,陳敬熟門熟道。三位太妃吩咐的東西一樣一樣弄得了,看看天色日正當空,肚子唱空城計,那就醫肚餓吧!老地方,前門外東荷包巷的高名遠大茶館享點兒小福去。
京城茶館有些兼賣飯食,分門別類配了專名兒,比方紅爐館、窩窩館、搬壺館,還有二葷鋪。高明遠屬餑餑鋪子,最出名的就是杠子餑餑。拿硬面做成長圓形餅子,有甜也有咸。爐子上放鵝卵石,連拌炒帶烘烙,做出來的餑餑和別人家的味道不一樣。
陳敬是熟客,進門兒夥計就叫喚上了,「喲,陳爺!長遠沒見您吶……」膝頭子一點地,「可想死小的了。您吉祥。」
陳敬擺擺手,「甭給爺打哈哈兒了,前頭帶路吧!」
他有他專門的雅座兒,在茶館東頭一個隔間兒里,面城背河,是個能眼觀六路的風水寶地。這高明遠吶,不單是個茶館,其實有他更深一層的含義。皇城以南,六部官員雲集的地方,說差事捐官、藏奸納賄走交情,很多都在這裡完成。太監好打聽,找一犄角旮旯坐著,多多少少能刮點兒進耳門子里。
夥計上茶來,他說今兒想吃爛肉面,那夥計一通抓耳撓腮,「這得上二葷鋪,我們家沒有啊。」
「沒有你上人家鋪子買去呀,沒見陳爺願意吃嗎!」說話的不是陳敬也不是茶館掌柜,是個四十郎當歲的黑漢子。長得挺窩囊,小眼睛卻精光四射。
夥計納了悶,再一琢磨人家沒說錯,蔫頭耷腦辦去了。
陳敬打量這人,「你是誰呀?」
那人把手上食盒兒往桌角一放,就地打了個千兒,「小的叫沐連勝,您不認識我,可我說一人兒,您准知道。」
陳敬乜斜他一眼,「說話別拐彎抹角的,爺沒那麼多閑工夫聽你扯犢子。」
沐連勝忙應個是,半拉屁股挨在了對過長條凳上,「您是貴太妃跟前總管不是?那巧啦,您家十二爺帶著上園子請安的那姑娘,我們家養活她十來年,我是她養爹。」
這一聽陳敬愣了神,眼前人看著也忒磕磣了,什麼玩意兒啊這是,怎麼能是十二爺側福晉的養爹呢!他掏了掏耳朵,「你小子亂認親,腚上皮痒痒了吧?」
沐連勝嗐了聲,「您別不信吶,我死鬼婆娘是她奶媽子。他們家敗了,沒人肯收留她,我那婆娘可憐她沒爹沒媽,帶回老家來的。」
好像有點兒譜,說得似乎聯繫得上。可也不大對勁,人家家境雖不好,也不至於讓他來養活。人家有哥哥呢,有舅舅呢,做買賣做官的。這人一看就是個泥腳杆子,坑蒙拐騙偷什麼都乾的主兒,矇事兒蒙到他頭上來了。
陳敬撅他八丈遠,「你膽兒肥呀,跟我這兒使假招子?小子,回家吧,你奶奶正誇你呢,好孫子!」
「嘿!」沐連勝咂了兩下嘴,「您別忙罵我呀,我問您,那姑娘是不是叫溫定宜啊?屬羊,過年十九?」他往前湊,指指眼角,「這兒,有顆針鼻兒大的黑痣。」
對上了,陳敬翣翣眼,「你打聽得夠仔細的,花了不老少功夫吧?你這兒跟我瞎攪合幹嘛呀?要錢沒有,要官兒我給不了。你不是我們側福晉的養爹嗎,你上醇王府啊,功臣還換不來幾兩銀子?」
這個捅到沐連勝心窩子上了,他呸了一聲,「老子稀罕她的銀子?就是咽不下這口氣!」
裡頭有門道!陳敬好奇心發作起來誰也擋不住。他慢慢吹茶,隔著熱氣看他,「敢情您二位有過節?」
「她就是個白眼兒狼啊!」沐連勝吸口氣打算數落,一看外頭人來人往,起身把門兒關了起來。桌上食盒蓋子一揭,往陳敬跟前推了推,「您別光喝茶呀,吃點兒點心墊吧墊吧。」
陳敬垂眼一看,儘是甜食兒,糖耳朵、蜜麻花、黃白蜂糕、盆兒糕……瞧著眼暈。他晃晃腦袋,「怎麼回事兒,說吧。」
哎喲這下沐連勝打翻核桃車了,從家破人亡一直掰扯到她拜師學藝,又從拜師學藝兜轉到進賢王府當差,越說越生氣,「她裝男人蒙了我那麼些年,早知道她是個丫頭,我把她賣了人,也不叫她現在這麼氣我。您說我就是讓她喝水也養到這麼大,她登了高枝兒了,好傢夥翻臉不認人吶她。給我幾錢銀子,打發叫花子呢!我是拿她沒轍了,可不能叫她禍害醇王爺不是?她爹當初是朝廷欽犯,她自己呢,爺們兒堆里混大的,常在河邊走,哪能不濕鞋,不定讓多少男人受用過了。您家王爺出了名的正人君子,心太善,瞧人可憐就鑽了人家的套兒了。您就干看著,讓太妃跟著沒臉?不能啊!您得回太妃,破了那丫頭的局,這麼著您也立了大功了,十二爺還得謝您呢!」
陳敬聽完都傻了,真要這樣就出大事兒了。別說王府了,就是個普通宅門兒,也沒有娶這樣背景少奶奶的呀。
「你這話當真?好好想明白嘍,有半句虛的脖子就得離縫兒!」
沐連勝拍胸脯擔保,「我說瞎話,就叫我死了下十八層地獄。您上順天府打聽去,有沒有一個叫沐小樹的拜在烏長庚門下。德內大街賢王府,有沒有過一位女扮男裝的鳥把式在府里走動過……」
陳敬心裡直哆嗦,爛肉面也不吃了,趕緊取了暖帽扣上,往外就走。走了兩步頓下,回身指指他,「在京找個落腳的地方,哪條衚衕住著告訴這兒夥計,防著太妃傳你。事兒要都屬實,少不了你的好處。」
沐連勝連連道是,呵腰送走了人,得意打起了拍子,「那一日在虎牢大擺戰場,我與那桃園弟兄論短長……只殺的劉關張左遮右擋,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……」
那廂陳敬回到朗潤園,著火似的進了恩輝慶余。貴太妃正歪在榻上抽蘭花煙呢,聽見踢踏的腳步聲抬起了頭。陳敬跑得匆忙,還踢倒了堂屋的銅鶴擺設,哐當一聲響,嚇人一大跳。
「怎麼回事兒?」太妃皺起了眉頭,「慌慌張張成什麼體統!」
陳敬上來掃袖打千兒,「貴主兒,奴才剛從外頭回來,遇見個人,聽見了一些話。可了不得了,十二爺出事兒啦……」
貴太妃坐起了身,沉著嗓子呵斥:「什麼十二爺出事了?出了什麼事兒,給我捋順了舌頭回話!」
陳敬順了順氣兒,從頭到尾把怎麼見了沐連勝,沐連勝又是怎麼把十二爺側福晉的老底抖出來的,這長那短都回稟上去,貴太妃措手不及,愕然道:「有這樣的事兒?問明了,是不是刁民信口雌黃?」
「奴才嚇唬他來著,說查有不實就要他的腦袋,他一口咬定了側福晉就是沐小樹。」陳敬咽了口唾沫,「貴主兒,過不了多久就到立春了,您這會兒且斟酌斟酌吧!又是犯官之後,又是女扮男裝,這要傳出去,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!十二爺八成蒙在鼓裡呢,側福晉會裝樣兒,哄得十二爺把心放在她身上了。怪道那天不聲不響的,這種人吶,名分不名分是次要,她看得透徹著呢,只要手上抓住了爺們兒,榮華富貴少得了她嗎?十二爺好性兒,您得替他拿主意。別好好的爺,到最後壞在她手裡。回頭大婚,這事兒就街知巷聞了。側福晉以前共事的人吶,舊時的街坊吶,堵得住誰的嘴?叫宮裡和暢春園知道了,恐怕十二爺不單面子沒地兒擱,連仕途都要受挫。」
貴太妃一時沒了主張,喃喃道:「我就說這女孩兒不簡單,把你們十二爺弄得五迷三道的……這事兒先別聲張,你打發人去查,上順天府、上那個什麼大雜院兒去查,都給我問清楚了來回我。真要是像沐連勝說的那樣,這個女人就決計不能留,早早兒除了乾淨。」
天底下做媽的,沒有一個願意眼睜睜看著兒子被人騙。老十二從喀爾喀回來時她也問過他身邊的人,這些年竟沒給一個姑娘開過臉,她送去的兩個宮女也給退回來了,感情方面他就是一張白紙,什麼歪的斜的都沒有。這下子好,被人鑽了空子,他是一心一意對待人家,人家呢?蒙他,騙吃騙喝騙位分,真讓她做了嫡福晉,那還得了,醇親王府不得叫她搬空了!一個犯官之女,爹被處死三個哥哥子充軍,她能是什麼好東西?老十二叫人哄得昏了頭,說什麼都信了。今兒是叫陳敬撞上了,要是大伙兒都暈乎著,生米煮成熟飯,弘策怎麼應對這場名譽掃地的突變?
太妃氣得捂胸急喘,自己想想實在委屈。皇后那天的話她當真了,盼著太上皇,到人定時候他都沒來。自己上了一回當,心裡一高興居然答應讓定宜做側福晉,現在想來簡直丟人現眼,叫小輩看著,這麼大年紀了還在想漢子。自己後悔不迭,可是說出口的話不能反悔,恰好他們那兒出了紕漏,她就咬緊了槽牙要出這口惡氣。
沒多久派出去的太監就來回稟,沐小樹是確有其人,但側福晉和沐小樹究竟是不是同個人就不得而知了。
貴太妃轉過臉吩咐陳敬,「明兒請她到朗潤園來,到時候把她師父和院兒里街坊一塊兒弄來,讓他們認人對質。我就不信了,她能把眼睛鼻子移了位,叫人認不出來!」
「嗻。」陳敬領了命,垂著兩袖卻行退出了恩輝慶余。
第二天一早算準時候叫齊了人,十二爺五更要上朝房點卯,辰時才散朝,所以辰時之前帶人正合適。朗潤園裡一伙人卯正三刻到了酒醋局衚衕,進門的時候天才蒙蒙亮。原以為院里人都沒起呢,誰知道這位側福晉已經在前廳喝茶了,見他們來了有些意外,但是不顯得慌張,從從容容問他,「太妃有均旨要下?」
陳敬氣勢矮了半分,賠笑道:「回側福晉的話,您和十二爺的事兒快定了,太妃心裡頭記掛您吶。傳您過園子,缺什麼短什麼的,娘兩個合計合計好說話兒。」
定宜哦了聲,「既這麼,請諳達稍待,容我換身衣裳。」
「不用。」陳敬笑道,「我瞧您這身挺周正的,就是見太妃也不失禮數。您看趁早吧,您到那兒太妃剛起呢,正好是您孝敬的時候。您端個茶,打個手巾把子,能討太妃的歡心吶。」
急了點兒,話雖說得合理,可總覺得哪兒不對勁。定宜也算經歷過事兒,這麼一大清早的,十二爺才走沒多會兒,朗潤園裡就來人了,這是什麼時候上的路啊?她留了個心眼兒,一頭披氅衣一頭囑咐沙桐,「你就別跟著啦,院兒里兩顆石榴樹榦放著怕會凍死,你讓人弄兩捆稻草給它們包上。我瞧年前還有場雪,大得很吶。」
沙桐往前搓了兩步,聽明白了,應個嗻,把人送上了馬車。